曲阿城下，三万曹军精锐，如同尖刀一般刺入了东吴毫无防备的后心上。
前方战事正酣，甘宁率军急攻合肥。东吴几乎倾尽了举国之力来打这场仗，除了镇守东南，和刘备遥遥相望的吕蒙麾下之外，所有的部队都调往了前线。
如果合肥攻下，则可据险而守，向西扩张吞并，一口气拿下周遭的大半个州。这个诱惑实在太大，以至于整个东吴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它的胜负上，甚至没有一个人发觉，暗度陈仓的曹军已经准备好了割喉的准备，趁着夜色，从阴影中一跃而出。
一夜之间，曲阿告急。
曲阿郡若破了，那东吴国都的建邺城就像是敞开大门的少妇一样，任人蹂躏宰割，再无半点还手之力。
满朝文武一片慌乱，无数平素里衣冠楚楚的文臣谋士，此刻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，纷纷请命要急调甘宁将军回来守卫曲阿；而那些总是夸下海口不可一世的武将们，却都脸色铁青，不发一言。
曲阿城中只有守军三千，而建邺城也只有五千内卫了。
八千打三万本如天方夜谭，更据说那三万魏兵是于禁和张郃亲自领兵的突袭精锐，谁也没有信心可以守下这座门户之城。而一旦兵败的话，东吴覆灭，他们就是千古罪人，被刻在史书上任人唾骂。
年少的孙权坐在朝堂的檀椅上，冷冷看着面前的这些臣子们。依稀就是前不久，他们还各个宏图壮志，挥斥方遒，好似天下尽在掌中，可如今，却已然狼狈不堪，再也没有了先前的雍容气度。
他不再有耐心听这些人的废话，他缓缓站了起来。
“传内卫军。随我去曲阿。”
声音低沉，不知道什么时候，已经没有了年少的稚嫩和青涩，听在众人耳中，依稀像极了当年那个叱咤睥睨的江东小霸王。
“主公，不可亲征啊！”
“曲阿虽然势危，可若甘宁将军即刻回防，仍然不至有失，主公何必亲历险地？”
“不错，请即可召甘宁将军回守曲阿！”
“要不然的话，请吕蒙将军率军弛援亦可！”
孙权转过头，紫髯碧眼，冷冷看着面前跪倒一片的谋士。
“若甘将军回来了……合肥怎么办？已经战死的那数万江东男儿怎么办！此战若攻不下合肥，那恐怕十年之内，再无良机可趁，我江东孙家，就这么此生偏安一隅，看着那曹魏日渐坐大？至于吕蒙将军，嘿，他如果回来了，谁去挡那把惊艳天下的青龙偃月刀？莫非我今日要防曹魏精兵，就把西北一岸拱手让给了刘备不成？”
“可若非吕、甘两位将军，恐怕再无旁人能守得住曲阿——”
声音戛然而止，似乎后悔说出此言。
孙权的脸色白了一白。
没错，如今的江东，除了吕蒙和甘宁之外，已经再找不出第三位可以与蜀国的五虎，曹魏的五子、夏侯兄弟相抗的神将了。
孙策英年早逝，周瑜则在赤壁之后，因为杀伐太重，自损天命，如今重病卧床，昏迷不醒，只留下了这江东一地繁华，无尽余恨，和那对哭红了眼的天下人人皆知的绝艳双姝。
尽管从未有人说出口，可整个东吴的朝堂之上，人人皆知，没有了天下无双的小霸王，没有了神策百计的大都督，如今……江东柱石已失了。
说话的那个臣子一咬牙，既然窗户纸已经捅破，就再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，他抬起头，凛然道：“陛下，今日之东吴，已然不复当年。于禁、张郃兵临城下，如果甘将军仍然执意攻打合肥，那请问，谁能守下曲阿郡？”
孙权钢牙紧咬，额上已经爆出了青筋，显然已是怒极。
可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。
因为连他自己都知道，这不过是一句不中听的实话罢了。
可是忽然，一个闷闷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“不知道……我守不守的住？”
众人齐齐回头，只见大殿的角落里，烛影摇曳，照的鲁肃的脸色忽明忽暗，不见喜怒。
很快，第一个嗤笑声就响了起来，然后接二连三，仿佛会传染一样，无数笑声响彻整个大殿。
“鲁肃，你真以为跟着大都督混了这么多年，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？”
无数笑声中，鲁肃没有沉默，而是缓缓走向了孙权。
孙权抬起头，看着这位记忆中总和那两个兄长玩在一起，却和他并不算熟稔的臣子。他其实知道鲁肃的名声并不好，这个江东最著名的商贾子弟，这个号称富可敌国，家中银钱甚至比东吴国库还要多几分的鲁家长子，素来是以老实忠厚……甚至木讷而闻名的。
几乎人人都知道，鲁肃的官职是买来的。不是那种明面上的金钱买卖，而是孙家之所以肯重用他，无非是为了获取鲁家在钱粮上的支持。所以哪怕他贵为赞军校尉，可每个人看到他的时候，大多都是拱拱手，笑嘻嘻地喊一声鲁大少爷。
从孙坚开始，鲁肃就跟随他从军了，后来孙坚惨死，他就跟随孙策继续处理政务，现在又轮到了孙权。说起来他其实是一个地道的三朝元老了，然而除了他很有钱之外，甚至没有人记得，这个从不花天酒地，却一心扑在政务上的阔少爷，到底做过什么事情。
他就像是一个影子，站在历史的尘埃里，见证过一切的发生和消逝，却没留下任何的痕迹。
鲁肃一直都知道，自己其实是个平平无奇的人。
论才学天赋，论治国韬略，他都不过是个中人之姿。他见过了太多惊才绝艳的天才崛起，也见过了无数叱咤睥睨的英雄陨落。在这个乱世之中，他只是一个从容的旁观者，不争不抢，始终默默站在那些主角身旁的阴影里。
他见过了诸葛亮舌战群儒，见过了关云长单刀赴会，也见过了孙策的攻城略地，周瑜的赤壁烽火，可这些好像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，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，站在一旁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。
没有人觉得他有什么用。
甚至没有人知道，鲁肃的这一身才学，究竟是跟谁学来的。
——当然，即使鲁肃说了，他们也不会相信的。这人世间哪来的星君？而就算真的有那什么南斗北斗，他为什么不去找大都督，不去找小霸王，偏偏愿意自降身价，来教你这个扶不上台面的鲁肃？
他身上似乎唯一的优点，就是人缘一直不错，每个人都喜欢从他这儿打一些秋风，坑点银钱，他也并不在乎。他从来没有把钱当作一回事，既然人们喜欢，那就给他们好了。
他眼中的，只有江东，这个被孙策和周瑜称为家的土地。
现在家要亡了。
孙权没有笑，而是缓缓问道：“子敬……可有把握？”
鲁肃没有回答，而是冲他微微一笑，就像这么多年来，他最常做的那样，面对无数的英雄豪杰，无数的少年俊彦，他就这么微微笑着，不动声色。
可孙权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。
他忽然想了起来，很久很久之前，当孙策、周瑜都还在的时候，他曾经在帐外无意间听到的一场醉话。
“公瑾，如果有一天……我是说如果，有一天你不在了，咱们江东这十万男儿的统领，该交到谁的手里？”
“这还问什么，当然是吕子明了。你我之后，咱们东吴哪还有人比得上他？”
“也是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
“不过什么？”
“如果有一天，鲁肃这个家伙跟我说，他要打一场仗的话，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兵权都交给他。”
“鲁肃？为什么？”
“你看过他是怎么做生意的吗？”
“生意？没有，我只知道这个家伙的钱，多到十辈子都花不完。”
“当然花不完……他这辈子做生意啊，只赚不赔。没有把握的生意，他宁可错过，也绝对不冒险，就跟他的为人一样，木木讷讷的，看着好没脾气。可如果他选择去做了某个生意啊……他就一定能做成了……”
兄长的话犹在耳边，孙权缓缓取下了腰畔的虎符玉佩，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，交给了这个在所有人眼中，只不过是凭着有钱，混进了这些绝顶天才中的最无能的普通人。
鲁肃跪下，谢恩。
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。
殿外，夜色正浓。五千内卫整装待发，即将驰援曲阿城。
除了孙权之外，所有人都脸色惨淡，仿佛曹军的大旗就快要插上了这建邺城的城头，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，鲁肃能够打赢这场绝地反攻的险仗。
可就在这一晚，整个天下的人，都见到了奇迹。
自从江东大都督周瑜重病卧床之后，那再也没有燃烧过的火凤燎原，重新降临在了曲阿郡的城下。
不，不仅仅是火凤燎原，还有孙策的轻骑枪阵，甘宁的十里抢滩走帆战法……
没有人知道，鲁肃的脑袋里，究竟什么时候藏起了这么多可惧可畏的鬼神一般的谋略。
“师父，子敬今日破禁了。”
鲁肃微微欠身，向着东方的天空，也像是向着那些或早已不在，或仍活跃着的天才们，鞠了一躬。
“我啊，只是一个平平凡凡，没什么用的普通人罢了。我创造不出像你们这么厉害的本事，而我唯一擅长的一件事，就是把我看到的，全都拼尽全力，记在脑子里罢了。”
“曾经，那位教会我这个本领的师父曾跟我说过，只要看过的足够多的话，也许有一天我这个没用的废物，也会拥有足够抗衡你们的本领呢？”
“这一天，已经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