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司马先生。”
“……”
“司马先生？”
“……”
“司，马，懿！”
城门下，身披紫袍，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。直到听到内侍尖锐的叫声，才仿佛刚刚惊醒一般，站起身来，回过头，冲城门下的怒气冲冲的老内侍莞尔一笑。
“常老公公，劳烦了。”
那老内侍原本满腔火气，脸色本来已经沉得如天边的乌云。天知道，无论是何等桀骜不驯的将领，当听说曹丞相的旨意来了的时候，都是毕恭毕敬地赶紧出来迎接，像是这等目无法纪，居然蹲在城门口看起了蚂蚁的狂妄之辈，他当真是第一次见到。
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发怒的准备。当曹丞相的旨意在他的手上时，他的怒火，就等于是曹丞相的怒火。他很享受这种感觉，甚至有一次，他鼓起了勇气去喝骂了喝醉酒后来接旨的许褚将军，这个天下闻名的暴怒虎痴，却出奇的没有发火，反而挠了挠头，嘟囔了几句就让他离开了。
可他的眼神和司马懿对视的瞬间，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颅顶，头皮微微发麻。
这是……一只怪物吧。
眼前的司马懿，身子仍然背对着他，可脖子竟然斜着翻转向后，正冲着他露出古怪之级的笑容。如果单看脸的话，还算得上是笑意盈盈，可当任何人看全了他的身子的时候，都怕不是要吓得跌坐在地上。
渐渐地，一个很久很久之前，曾经偶然听闻过的消息浮现在了老内侍一片空白的脑海里。
传说，河内司马家的次子，天生就是一个怪胎。
传说那司马懿出生的时候，一只巨大的秃鹰落在了他家的屋檐上，那鹰当真又是丑怪，又是巨大，不知道究竟从何而来，周遭的百姓看了，又惊怖又畏惧。谁知道没过多久，城外的荒山上，竟然又飞一般地窜出一只白毛大狼，冲着那秃鹰龇牙叫唤，极为凶狠。
这一鹰一狼相互瞪视一番后，一飞一奔，很快消失在了南方的密林深处。
知道这个时候，刚刚出生的司马懿才好似还过神来，哇地一声，发出了他人生里的第一声啼哭。
他活了下来，可他的母亲，就这么难产而死了。
他的父亲从产婆手中抱起他的时候，婴儿忽然缓缓张开了双眼，父亲和他双目对视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，双手没抱稳，竟把婴儿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。
产婆连忙把小公子从地上抱了起来，可说来也怪，这小小婴儿遭了重创，竟然不哭不笑，就这么瞪大眼睛，清凌凌地看着周遭。产婆抬头，再看向身旁司马懿的父亲时，却发现这个男人脸上已经苍白的毫无血色。
这一天，全家人都从司马懿的亲生父亲口中得知，这个孩子，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。
他长着一双非人的狼眼。
打小时候开始，全家人就像是看待异种一样地看待他。如果不是父亲思念亡妻的话，恐怕全家人早把这个不详的孩子赶出家门了。
没有人和司马懿亲近，除了一个将他抚养长大的乳母之外。而他7岁那年，这位乳母也因病去世了，小司马懿站在窗前，冷冷地看着乳母的尸首，连半滴眼泪都没流下来。
从小到大，这个怪胎没有一个朋友，也没有先生愿意教他读书识字。可他就真的像是一只兽物一样，趴在私塾的窗边下偷偷地听，学会了识字之后，就每天钻进司马家的书斋里，一看就是一天一夜，贪婪地读着那些最为艰涩枯燥的典籍。
后来汉室衰微，天下大乱，原本荣极一时的司马家，眼看就要面临覆顶之灾，可就在这个时候，十六岁的司马懿站了出来，一口气杀光了那几十个冲进司马家中烧杀掳掠的士兵。
这个看起来有些消瘦苍白的年轻人，下起手来，却是从未见过的狠辣，没有士兵能在他的手底下撑过三招。
家里人都知道，他从来没有学过任何的武艺。
可看他在人群中轻而易举地搏杀一个个士兵的时候，所有人的心中都泛起了一丝丝寒意。
这……不是人间的武学。
是狼。
是鹰。
此时的司马懿，根本就是凭借着某种动物的本能在轻巧地捕食罢了。
……
“曹丞相有令？”
见老内侍不说话，司马懿从怀中拿出一块兽皮，轻轻擦拭着自己的右手，他有一双像极了女人的手，柔弱无骨，十指纤纤，看起来仿佛弱不经风一般。
“是……着，着，着……司马懿，入宫觐见。”
老内侍的牙齿格格打战，声音嘶哑，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说得完整。
“又是一件麻烦事……算了，走吧，跟了新主子，总是要看看的。”司马懿喃喃自语，丢下手中沾满了血的兽皮，举步向着不远处的许昌城走了进去。
他的身后，刚刚低头看的地方，是数千具尚未冰凉的尸首。
日前，有袁绍余部试图偷偷潜入许昌城，暗杀曹操。却被刚刚投靠曹操没几天，被责令去看守城门，手下只有区区两百人的司马懿，杀了个干干净净。
司马懿走过许昌城的大道，他的眼睛里泛出更加妖艳的光。
辗转多年，他终于走近了这日渐衰微的汉家宫阙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。
克制。
哪怕他日思夜想多年，光是远远地问到味道就觉得饥肠辘辘的天子龙气已经近在眼前，可他也绝不能在这许昌城里大开杀戒，否则的话，一定会死在这个地方。
时机还不到，他不急。
他已经谋划了这么多年，等了这么多年，并不急于这区区的一时。
——它们也不急。
没有人看得到，就在司马懿的左手边上，一头独眼白毛的巨狼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，森森利齿上沾满了鲜血；
他的头顶，一只孤鹰盘旋，铁爪森然，根根如钩。
从司马懿记事起，他的身边，就有它们两个的陪伴。他不是没有朋友，而是不需要朋友，相比起那些盲目的庸人，这两只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巨狼和孤鹰，才是和他心意相通的真正的伙伴。
也许正是这个缘故，他经常会很饿。
不是寻常的那种饿，而是对无法填满的那种空虚。只有战争，杀戮才能让他得到短暂的满足，他是如此的迷恋战争，仿佛只有在纵身其中的时候，他才能感受到一点点自己存在的意义。
远处，大殿已经遥遥在望。
他忽然停下了脚步。
一种本能的战栗在他的大脑里流窜，他抬起头，只见宫门外的台阶上，一个黑袍玉带的年轻人，正好奇地打量着他。
“司马先生？”
他看着那个少年，艰难地点了点头。少年仿佛更好奇了，眨了眨眼，问道：“先生身体不适？”
司马懿深吸了一口气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:“你是谁？”
“噢，忘了介绍了。”少年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，笑道，“后生曹丕，奉家父旨意，前来迎接司马先生入宫。”
曹……丕？
是曹丞相的儿子吗？
司马懿抬起头，看向这个年轻人的头顶，目光从错愕到难以置信，逐渐变成了某种不顾一切的贪婪。
手边，巨狼浑身长毛立起，仰天长啸；
天上，孤鹰振翅高飞，说不出的欢欣鼓舞。
它们在乱世之中寻觅了整整二十年，这一刻，终于找到了它们最可口的猎物。
年轻人的背后，一条幼龙缓缓盘旋。
爪分五指，鳞做墨色。
孽龙。
原来，这天子龙气压根就不在什么汉家天子的身上，而在曹家人的手里！
他该要吞掉的，应该就是面前的这头幼龙才对。
他看着眼前浑然不知危险已经悄然逼近的年轻人，嘴角露出了一丝掩藏得天衣无缝的笑容。
“曹公子，在下司马懿……以后还请，多多指教了……”